
(中国歌舞编导夏冰)
当土家幺妹的手掌击打清亮节奏,当连湘竹棍点过清江河畔搅动岁月的涟漪,当慈母手中红线在聚光灯下缓缓绷紧如血脉搏动——中国歌舞编导夏冰的创作世界里,非遗不再是静默标本,而是奔涌在时代血脉中的文化血液。三部代表作《妹娃山歌哈尕扎》(湖北省舞协金凤杯金奖、央视舞蹈世界展播)、《妹娃要过河》(入围全国文化部群星奖提名,湖北省文化厅黄鹤群星杯艺术节金奖,全国农民艺术节大奖,湖北省金凤杯一等奖,在央视舞蹈世界展播,入围央视频“红色经典,百年传承”展播,并被评为优秀作品,参加东南亚演出均获一等奖)与《儿行千里》(湖北省“金凤杯”舞蹈大赛金奖、央视重阳晚会展演)构成非遗舞蹈创新的黄金三角:以“肉连响”的筋骨为动作基底,以“连湘”的灵韵为语言风格,更以一根穿越时空的红线,串联起一方水土与两处衷情。这种创作实践不仅完成了从民俗事象到剧场美学的质变,更构建起非遗传承的三度空间:纵向接续文化根脉,横向拓宽叙事边界,内向抵达情感深处,从而让沉睡的民间技艺,在当代舞台上苏醒为直叩灵魂的艺术之光。
《妹娃山歌哈尕扎》:技艺入戏,肉连响的戏剧化赋魂
利川群山的褶皱深处,蕴藏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肉连响最原始的密码。这种流行于利川全境的传统舞蹈,以手掌击打额、肩、脸、臂、肘、腰、腿等部位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为特色,演出过程中腿部多颤,送胯幅度大,拇指与中指用力弹搓,配合舌头顶弹上腭发出的清脆响声,形成奔放热烈的独特风格。当夏冰将其精准植入《妹娃山歌哈尕扎》的戏剧冲突,这部以人类永恒爱情为主线的叙事性舞蹈,通过阿妹、阿哥和老爹三人的喜怒哀乐,艺术地再现了土家青年在劳动中对歌求爱的传奇生活。

(《妹娃山歌哈尕扎》剧照)
作品标题中的“哈尕扎”在土家语中是一种由衷的惊叹与赞美,类似汉语的“哎——哟喂”,为整部作品奠定了热情奔放的情感基调。 那些原本用于即兴表演的拍打节奏,经过编导的精心淬炼,化身为推动剧情、刻画人物的精妙戏剧语言。

(《妹娃山歌哈尕扎》剧照)
在舞蹈结构上:引子部分“抬石头”在切光中开场,由暗渐明的红色灯光营造出朦胧神秘之美。在低沉浑厚的鄂西号子声中,一群土家汉子负重前行的舞姿,艺术地再现了攀崖劳作的艰辛,展现了土家民族顽强不屈的精神风貌。第一段“甜美爱情”,老爹的肉连响带着岁月的厚重感,其古板固执的性格通过刻意放慢的击掌动作得以彰显,手掌拍打额角如敬问山神,马步跺地震撼大地。编导在此处匠心独运地运用三重对比:舞姿上妹娃的轻盈与汉子们的刚毅造型形成视觉冲击;音乐上妹娃高亢明亮的歌声与汉子们低沉浑厚的劳动号子构成声乐张力;灯光上粉红与兰绿色的光影交错营造出鲜明的色彩对比。第二段“矛盾冲突。当妹娃以灵巧的肉连响回应老爹,其胆大泼辣的性格通过肘腰带动的灵巧拍打展现得淋漓尽致——拍打节奏不断加快,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甚至紧张中误打到阿哥的胸部和头部,诙谐生动的细节博弈令人拍案叫绝。阿哥的憨厚幽默则通过笨拙的躲闪和憨态可掬的击打动作生动呈现。这场贯穿“郎在高坡抬石头,妹在河边绣荷苞”民歌旋律的老少对决中,肉连响的节奏变化精准映射着情绪的起伏,从最初的对抗到最终的和解,老爹被妹娃拍打得心花怒放,生动展现了代际观念的碰撞与融合。第三段“赞美爱情”,将剧情推向高潮。获得爱情后的妹娃再次展现肉连响,但这次在原始技法中融入了古典舞的倾、靠、转身甩腰、跺脚及腾空跳跃,使肉连响在时空变化中绚丽多姿。阿哥则与众汉子演绎了一段风格粗犷豪迈的肉连响,跺步甩手跳跃转身,铿锵有力;老爹也带领后生跳起厚重的肉连响,跺地甩手击掌马步,声声震天动地,共同赞美大山、赞美爱情。

(《妹娃山歌哈尕扎》剧照)
在人物关系的戏剧化处理上,土家汉子群体的肉连响运用同样富有层次:在妹娃与老爹对决时,他们通过甩头、惊诧的眼神,配合拍打胸部和地面的动作,生动表现了对妹娃处境的关切;而在庆祝段落中,他们齐跳粗犷帅气的肉连响,上下左右旋转飞跃,充分展现了土家汉子的阳刚豪迈。
夏冰的高明之处在于,她让每个舞者的肉连响都烙印着鲜明的性格印记——妹娃的灵巧如溪流,阿哥的憨厚如古木,老爹的厚重如山岳,汉子们的粗犷如开山斧。这种在共性中凸显个性的艺术处理,恰如土家文化在传承中永葆沸腾的生命力,也让《妹娃山歌哈尕扎》最终在“太阳出来红似火”的歌声中,完成了一曲对土家山民纯真爱情和豪迈性格的深情礼赞。
《妹娃要过河》:器物载道,连湘舞的符号化重构
清江水滋养了土家儿女,也孕育出连湘舞“击水而歌”的原始形态。这一形态深深植根于土家族经典民歌《龙船调》的丰厚土壤——它源自利川灯歌《种瓜调》,历经劳动人民的智慧锤炼,从描绘耕种收获的“劳动说”,到歌颂男女情感的“爱情说”,乃至蕴含生命哲思的“生育说”与“和谐说”,其主题的多义性为艺术创作提供了丰沛给养。正是在这样的文化基座上,舞剧《妹娃要过河》应运而生。当竹制连湘在舞者手中幻化成河水、船桨、花轿乃至时空隧道,传统道具便完成了从实用工具到艺术符号的深刻转身。

(《妹娃要过河》剧照)
编导夏冰精准捕捉到《龙船调》中“妹娃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这句极具戏剧张力的歌词,将其作为整个作品叙事的核心引擎。在采用倒叙手法的框架下——以一对老夫妻的现实回忆勾连往昔——这句歌词成为触发时空转换的黄金支点。连湘,则串联现实与回忆、个体与族群。在虚实交织的舞台时空中,竹棍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恰似文化基因在当代语境中的苏醒信号,每一次敲打都在重构观众对非遗的认知边界。
连湘在剧中的符号化运用,构成了一套精妙而完整的“意象系统”。新娘手中颤动的连湘是“河水”的隐喻,舞者以“鸭子步”的碎步移动配合竹棍点地,在舞台上划出粼粼波光;送嫁队伍手中的连湘则组成“船桨”阵列,水平延展的流线型队形模拟着清江行船的韵律,这正是研究员梁晋所言的“叙事线条的水平延展”。最具创意的处理出现在时空转换处:老夫妻听到龙船调时,连湘突然从垂直维度倾斜,竹棍与地面形成的锐角恰似时空的裂缝,将观众从现实拽入往事洪流。当年轻妹娃手持连湘嬉戏,竹棍敲击掌心的节奏与《龙船调》的旋律共振,观众豁然开朗:这已超越简单道具运用,成为整个民族集体记忆在舞台上的具象化呈现。

(《妹娃要过河》剧照)
在动作解构上,夏冰编导实现了连湘舞的“现代性转化”。在尊重传统“三响”等技法、击打部位的基础上,大胆注入当代剧场美学,衍生出轻重、幅度、空间的多维变化。迎亲场景中,连湘的击打轻柔如耳语,竹棍触碰额头的动作带着少女的娇羞;冲突段落里,突然加重的敲击力度配合现代舞的地面翻滚,让连湘爆发出惊人的戏剧张力。尤其在“哭嫁”这一核心场景,舞者将连湘斜挎肩头,以连湘的节奏配合身体的螺旋上升——这既是对土家婚俗中告祖仪式的舞蹈转译,也是梁晋所指出的“情感表达的螺旋上升”,成功将个人情感升华为族群记忆。道具的人物化处理更进一步,让连湘成为角色性格的延伸。阿哥的连湘多在水平维度挥舞,配合“滚坛子”动作展现其憨厚性格;妹娃的连湘则最为灵动,时而绕颈如项圈,时而抛接如嬉戏。在迎娶段落的群舞中,不同人物的连湘动作构成复调叙事,这种将道具性格化的创作智慧,让连湘不再是冰冷的器物,而成为有温度、有情绪的舞台角色。
《妹娃要过河》的卓越实践,通过“三度空间编码”(仪式动作的垂直性、叙事线条的水平延展、情感表达的螺旋上升)实现了对土家婚俗的舞台重构,完成了非遗从民间民俗向剧场美学的本质性飞跃。这一艺术转化的成功,亦彰显于其跨越文化边界的广泛共鸣:作品不仅屡次亮相央视荧屏,更在东南亚文化交流中折桂夺魁,被澳门观众赞誉为“以舞为桥,消弭隔阂”,其编舞理念为多国舞者所借鉴研习,终使《妹娃要过河》成为“土苗文化走向世界的艺术名片”,既承袭着历史的深沉厚重,又焕发着时代的蓬勃生机。

(《妹娃要过河》剧照)
《儿行千里》:情丝化境,红线的极简主义升华
从鄂西的崇山峻岭到神州大地的寻常巷陌,夏冰以一根红线完成了非遗创作的一次静默革命。《儿行千里》看似跳出了传统民族舞蹈的范式,却精准触及了非遗传承的本质——当所有外在的文化符号被剥离,唯剩母子间那根象征血脉联结的红线时,它无言地昭示:传承的真谛,从来不在技之巧,而在情之深。

(《儿行千里》剧照)
作品的极简主义美学承载着千钧的文化沉思。舞台上洗尽铅华,仅一母、一子、一线,却迸发出沛然莫之能御的视觉张力。编导以四两拨千斤的“空间压缩”手法,将前台化作逼仄巷口,母亲引颈踮足的剪影与儿子渐行渐远的轮廓构成惊心动魄的时空对望,宛若传统与现代在历史长廊中的一次缱绻回眸。母亲飞针走线时的刚柔并济,儿子灵动跳跃间的天真未凿,每一次捶背穿针、每一回嬉闹推搡,皆如银针点穴,精准刺中观者心底最柔软的童年记忆。
红线的意象经营,已然升华为一套精微玄妙的情感诗学。穿针引线间,红线划出生命轮回的闭环轨迹;母亲揽线缠腰的刹那,恰似文化基因的血脉相融;及至游子远行,红线倏然绷如满弓,将“意恐迟迟归”的牵挂淬炼成摧枯拉朽的肢体诗行。尤在游子蓦然回眸的电光石火间,母亲扪心震颤的细微颤动,堪称“以形写神”的千古绝唱。此种化虚无情感为具象舞蹈的炼金术,与夏冰在肉连响、连湘中的探索血脉相通。然《儿行千里》的卓绝处,正在于褪尽民族服饰的华衮,直抵人类情感的元典,完成非遗从地域性到普世性的华丽转身。
作品对传统孝道的当代转译,重塑了非遗的精神坐标。儿子侍母捶背时的灵狐转身,是孝道的动态注脚;凝神穿针时的庄重神色,是敬意的形体宣言;回眸凝视时的万千情愫,更将感恩升腾为可触可感的视觉史诗。这般点石成金的创造性转化,完美诠释了夏冰“推陈出新”“古为今用”的创作哲学——在她的艺术世界里,非遗技法早已挣脱博物馆的桎梏,蜕变为与当代灵魂共振的活态美学。

(《儿行千里》剧照)
尾声的处理,堪称“大象无形”的神来之笔,以行云流水的银幕诗学将情感推至泪潮翻涌的巅峰。镜头自母亲颤动的眼眸破空而来——那是洞穿时空的凝视。继而舞台时空如蒙太奇般流转:一位母亲情难自禁地俯身环抱儿膝,在相拥的炽热瞬间,血缘的磅礴力量喷薄而出。随后情感完成从个体悲欢到群体共鸣的史诗级跃迁——母亲们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势奔涌而来,最终凝固成永恒的守望丰碑。那万籁俱寂的三秒停顿,是情感的绝对真空,更是情潮的惊涛拍岸。当摇臂镜头般的视觉巡礼掠过每一位母亲震颤的瞳孔,我们见证的已非一人一家的离愁,而是普天之下母性灵魂的集体共振。
此刻,红线早已超越物理羁绊,化作贯通古今、连接个体的文化脐带。舞蹈落墨极简——一线牵系两代,一舞台尽显大千。当四海之内的观者皆为此红线泫然泪下,我们终得窥见非遗传承的至高法门:在坚守文化基因的本真同时,实现与人类共通情感的深度对话。此般创作实践,为困顿中的非遗传承开辟了一条康庄大道——真正的传承,绝非技艺的刻舟求剑,而是精神的星火相传与情感的当代共鸣。
从肉连响的戏剧化炼金到连湘的符号化重生,再到一根红线的美学提纯,夏冰的创作实践已然构筑起一套非遗活化的完备方法论。这绝非对传统的温柔告别,而是在深谙文化基因后的创造性重构,是在恪守本真性前提下的当代突围。
垂直维度上的文化根脉守护筑牢非遗的本真。夏冰的创作始终深植于民族的沃土:肉连响的拍打节奏严密对应利川方言的声韵规律,连湘技法悉数承袭传统套路,《儿行千里》的红线意象可上溯至《诗经》“亲结其缡”的婚嫁传统。这份对文化母体的虔诚敬畏,让她的作品虽经现代剧场美学包装,却始终散发着浓郁的大地之母的味道,那份来自土地的质朴力量。
水平维度上的叙事创新引爆非遗的表达。夏冰洞悉“故事为王”的当代传播法则,将原本蛰伏于乡野的非遗技艺编织进充满张力的戏剧脉络。《妹娃山歌哈尕扎》通过爱情冲突串联起肉连响的展示,《妹娃要过河》赋予连湘舞叙事功能,《儿行千里》则用极简故事承载深厚情感,叙事魔法的点化,使古老技艺得以在当代剧场重获叙事生命,极大提升非遗的艺术感染力和传播效度,让古老技艺在当代剧场获得新的生命形态。
情感维度上的螺旋上升实现非遗的涅槃。夏冰的作品总能在民族性与人类性之间找到黄金平衡点:《妹娃山歌哈尕扎》中绽放的土家爱情,能照见每个青春的反叛;《妹娃要过河》里演绎的土家婚俗,触及了人类共通的婚恋悲欢;《儿行千里》的红线故事更是跨越文明界限,成为关于母爱与成长的星球寓言。这份情感的不断提纯与升华,终使地方性的非遗宝藏,淬炼为全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
站在舞台光影与文化长河的交汇处回望,夏冰的舞蹈作品如同一座跨越时空的桥梁,左边连着民族记忆的源头活水,右边通向当代审美的广阔天地。当《妹娃山歌哈尕扎》的肉连响在山谷回荡,当《妹娃要过河》的连湘搅动清江月影,当《儿行千里》的红线牵动万家心绪,观众看到的不仅是舞蹈艺术的巅峰之作,更是一个民族文化自信的生动写照。那沉睡在历史深处的民族精魂,正藉由最具创造性的肢体符码,于当代的聚光灯下苏醒、起舞、生息不绝,其声如黄钟大吕,其势若江河行地。而这,或许正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下最为理想的生存姿态——它既深植于一方水土的独特基因,又拥抱人类共通的情感宇宙;既承载着古老文明的智慧结晶,又激荡着现代语境的创造性回应;它不仅是手工技艺的代代相承,更是民族精神的高扬与升华。(文/戴静)